44. 过往

得知这个项目时，汪晓竹刚好看见父亲从大棚回到家。

父亲是东区最普通的农民，没有文化，没有属于自己的作物基地，对南区的高新科技一窍不通，靠着给联盟栽种蔬菜来获得微薄的薪水。但大量投入使用的功能型机器人已经快要将他们的工作完全包揽，这不是好事，起码，对农民来说是一场灾难。

汪晓竹从小就很聪明，学东西快，弄懂局势也快。她不想跟着父亲去街上游行抗议，也不打算和朋友坐在一起浪费口舌去抱怨。

她一声不响地转了专业，从生命科学学院去了计算机工程学院。她只知道，往后父亲失去工作，这个家就只能靠她来撑了。

果然不出几年，越来越灵活成熟的机器人完全取代了普通的人类工人，有人因为失业歇斯底里，有人因为便捷欣喜若狂。有人亏本，就有人获利。

汪晓竹想，人都是一样的，谁都不会理解谁，所有人固步自封，为了毫无现实意义的事情痛哭流涕，却不会站起来想想实际有效的办法。

她很轻易地爱上了那个由数字代码堆彻起来的，绝对理性的领域。她在这里认识了很多大人物，在这里取得成就，天赋被发掘，潜能被放大，得到了儿时坐在闷热大棚里梦想过的一切。

所有事情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走，父亲因为她的关系，在东区的蔬菜基地得了个管理职，既轻松又有钱赚。得知她转专业时父亲骂过的难听的话，打过她的耳光，父女之间的芥蒂，似乎一夜之间变得轻飘飘的，荡然无存了。

“这个大东西，你们具体打算用来做什么？”她看着策划案，问邀请她加入项目的师兄。

“主要是想办法保护生态，次要是作为一个驱动中枢，管理机械人。”师兄说。

机械人可比工厂大棚里的那些功能机器人复杂精妙多了，而且机械部才刚成立，初版机械人尚且还在实验中。

汪晓竹对保护生态不感兴趣，但她喜欢机械人。于是思考片刻后，她便同意了。

从那以后，她和团队的其他二十多个人一起投入了这个项目，昼夜颠倒，废寝忘食都是家常便饭，单做出设计稿就已经耗费了许多精力。二十多个年轻的学者聚在一起，会吐槽抱怨，但始终气血方刚，即使出现过很多次差错，但没有一个人想过放弃。

在汪晓竹三十四岁的这一年，被命名为诺亚的超级计算机通过了多项测试，并被联盟秘密投入使用。与此同时，机械人实验室也取得了极大的进展，已经有了第一批初等机械人接入作为驱动中枢的诺亚二号机。

也正是在诺亚启用的第六年，联盟暗中开始了方舟计划的筹备。

那时，汪晓竹并不知道，方舟计划的真正用意，也不知道这是诺亚提出的保护生态的最稳妥的办法。

他们不被允许交换信息，只要是方舟计划组的人员，都会被严密监控，一经发现有得知全盘计划的嫌疑，就会被秘密处理。也是后来汪晓竹才得知，所谓的秘密处理不是杀掉，也不是关进监狱，而是送进精神病院。

植物大棚里的所有人类都被赶走，全权交给机械人管理，也不再允许私人承包的大棚出现。联盟用电子货币上的数字捂住了所有人的嘴巴，大家吃好喝好，发现生活没有变化，于是不再发出声音。中心城的天，是一点点变暗的。

直到一天凌晨，汪晓竹接到了师兄打来的一通电话，他的哭声十分压抑，仿佛洪水被阀门堵住，无法宣泄，更无法后退，“晓竹，我现在，在联盟大楼的天台，我，我……受不了了。”

她和师兄是团队里唯二到如今还未婚的人，她想不通他为什么会突然有这么极端的想法。

“怎么回事？你别冲动，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，我们一起想办法，千万别意气用事！”她从床上爬起来，立刻披上外套冲出门。

“你别过来了，听我说，我们终究是要赎罪的，早死晚死都是一样的。”他的语气无比悲凉。

“什么意思，赎什么罪？你到底在说什么啊？！”

“方舟计划是诺亚计算出的，是保护生态最完美的方案。但你知道它想干什么吗？它要把中心城的所有生态资源带出星球，它认为人类是祸根，它要毁了人类！我们活下去了，那我们的后人，未来的人类怎么办！”

汪晓竹满身冷汗，她奔跑在大街上，拼命往联盟大楼赶去。夜风寒冷彻骨，她被吹得不停打颤，牙齿抖得说不出清晰话语，最后只能红着眼睛大吼道：“死就是办法吗？把诺亚毁了就好了！把生态资源全部藏起来就好了啊！但是死了就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！”

“晓竹，你不明白，诺亚太了解人类了，他跟内部那些老人说的是带走部分人类去寻找新家园，但我知道不可能的。它能控制所有机械人，他拥有一支钢铁军队！你要怎么毁？”

“都是我的错……晓竹，我受不了了。”

下一秒，汪晓竹听见了一声闷响，她呼吸一滞，骤然怔住。当她大口喘着气赶到联盟大楼下时，只看见了血泊中的尸体，以及被点亮的大楼。刺目的光打在她的脸上，射进她的眼睛里，她什么都看不清楚了，只是呆在原地，听着急救车尖锐的鸣声。

她不知道师兄是如何得知这些真相的，也不知道他究竟一个人承受了多久，但在那一刻，他似乎是真的解脱了。

那夜过后，汪晓竹从一名计算机工程博士，变成了联盟附属医院精神科的病人。

无论冷静还是疯狂，她说出的话都不再可信，她的梦想被当作臆想，她口中的真实被视为抽象。她被彻底剥夺了说出真相的权利。

从满怀希望到彻底绝望，只经历了三个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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